在衣柜里的漫长一夜

今天早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：今晚我要在我的衣柜里过上一整夜！！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奇怪，傻里傻气的，我之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做。因此，当这个念头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，甚至让我欲罢不能的时候，我自己也很惊讶，也觉得这么做很傻、很无聊。但是，要怀疑这个想法已经来不及了，我已经做好了决定，说一不二！

我现在是整整七十岁三个月零两天，我一个人住在房子里，我的妻子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。我有三个孩子：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。他们让我选，要么他们搬过来和我一起住，要么我搬去他们中的一个那儿住，但我把两个选项都断然拒绝了。我不想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添麻烦，不想给他们徒增额外的劳苦。那天我对他们说：

——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，你们别为我操心。

我还告诉他们，我不想离开我的房子。他们不断地劝我改变决定，但每次我的立场都变得更加坚定不移。最终他们放弃了，不再想着说服我了，不过他们一直会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。

我的脑子还好使着，身体也还不错，但是，我一直害着一种病，这病我不得不向孩子们隐瞒，这种病就是空虚，这空虚从天花板和墙壁的洞眼中弥散出来，把我团团围住；这空虚潜入我的体内，从内部慢慢地将我吞噬。哪怕我听从我的孩子们，住在我的一个孩子那儿，这空虚也会照样把我包围、将我吞噬。我几乎可以肯定，这种空虚也是跟我同龄的每一个人所处的状态，他们在守候空虚中度过着生命最后的时光，等待着死亡，让死亡陪伴着他们到达永恒的空虚。也许，正是空虚让我产生了在衣柜里过夜的想法。

我不想撒谎或者夸大。除了空虚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使我作出了这个决定，它就是我童年的一段遥远回忆。

当时我六岁，我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玩捉迷藏。我的哥哥弟弟们都很擅长躲藏，而我则不行，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想到把自己藏在衣柜里面。我慢慢地把衣柜门关上，在衣柜里听着我的大哥在屋子里来回穿梭、四处寻找我们的声音。

睡意开始钻进我的身体，于是我就在衣柜里面睡着了。我的大哥找到了其他所有人，而他当然没办法找到我。后来他们告诉我，他们以为我玩腻了，退出了游戏，所以他们就不再找我，转而去玩别的游戏了。

过了两个小时，我妈妈发现我丢了。她问起我的哥哥弟弟们，他们也说不知道我在哪儿，于是所有人就开始找我，这当然是徒劳。我妈妈开始感到恐惧不安，她猜我可能是一个人去了市场（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想）。于是她打开衣柜，准备换上衣服出去找我，这时正蜷缩在衣柜里的我突然映入他们的眼帘，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。那天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。打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为了家里人时常提起的一件奇闻轶事，那天我竟然在衣柜里面一直睡了三个小时！！

所以我现在决定在衣柜里待上一整夜，回归我那久远的童年，不同的是我会尽量不要睡着。我在衣柜前停了一会儿，突然想要撤回我作的决定，但这已经来不及了，我打开了木门，进入了衣柜。

幸运的是，衣柜挺宽敞的，里面的衣服也不多。我蹲在木板上，打开了衣柜里面的一个小吊灯，那是我儿子在两年前他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给装上的，当时我的视力不太好，所以他就给我装了这个灯。

衣柜里木头、湿汽和腐朽空气的气味并没有使我感到很厌恶，这种混合的气味并没有令人讨厌到无法忍受的地步，但是如果让我一整晚都闻着这种气味，那我绝对受不了。幸运的是，衣柜门是有洞的，空气可以流通，这样我就不会因为窒息而死在里面了！！

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我的婚服，它到现在都还完好，没有被虫咬过，看着令人的怜悯、感伤之情油然而生。它见证了一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，四十年过去了，我只穿过它一次，那就是在婚礼的那天。我不喜欢穿正装，我的妻子常常劝我多穿几次婚服，但是我不同意，因为我觉得它联结着一段不可亵渎的回忆。

我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婚服，它让我想到了妻子的白色婚纱。啊，我多么希望我进了她的衣柜啊，可她的衣柜现在是空空如也！！

我也想到了我的妈妈，她当初坚持要给我挑一套婚服，我们几兄弟中她只给我挑了婚服。滑稽的是，这套婚服普普通通、平凡无奇，却又十分昂贵，但我妈妈还是坚持要选这一件。买之前她还跟商家讨价还价，把那位可怜的卖主折腾得够呛。

那天我穿上婚服后很是英俊帅气，我的妻子满脸羞涩地对我说：“你好迷人，好优雅。”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上这套婚服，不过有两次，我抱着它，泪流不止，一次是我妈妈走的那天，另一次是我妻子走的那天。我想，我现在又要把它搂在怀里哭泣了，因为潜藏我心中的某种隐秘的东西，正在渐渐地死去！！

在婚服的旁边有一件粉色的衬衫，上面绣着黄色的小花。它是我的小女儿在她五年前最后一次来看我时买给我的。当我看到这件衣服的时候，我开怀大笑，我跟她说我不会穿这种颜色这么幼稚的衣服，但她坚决要我穿，再三地央求我，我就只能答应她了。

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了这件衬衫，出门去买一盒烟。我感觉我就像是完全没穿衣服，赤身裸体似的，所有人都围到我身边笑话我，除了一个小孩儿，他穿着跟我同样颜色的一件毛衣。我惊愕又尴尬地看着他，他和他的母亲又向我回以同样的眼神，噢，真是荒唐的境况！！我感到非常羞涩和羞耻，这位女士会怎么说我？我马上就掉头回到家里，把那件衬衫扔到衣柜里面，自然就忘记了我出门是为了买一盒烟。

当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女儿的时候，我们俩都笑了。当我坚持不再穿这件衬衫的时候，她也没有反对。现在我正在看着这件衬衫，忍不住笑出了声，但是紧接着，一种想要哭的欲望冲上了我的心头。啊，多么难的笑啊，竟然能引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哭泣的欲望！！

天哪！黑色的羊毛衣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上，我只穿过它一次。衣柜里满满的都是衣服，为什么我的眼睛只会看到那些我只穿过一次的衣服呢？它们不是穿在身上的衣服，而是扎痛人心的衣服。你们有穿过扎痛人心的衣服吗？

我是在两年半以前得到了这件羊毛衣。我哪怕是在严寒时分也不喜欢穿羊毛衣，但是我的那位比我大两岁的邻居、朋友，坚持要把那件羊毛衣买给我。他受不了寒冷，因为对寒冷的恐惧，他在盛夏时都穿着厚厚的衣服。

那一天，他买了两件毛衣：一件给我，一件给他自己，为了巩固我们的友谊，为了奉献于我们的友谊。他怕我冷，虽然我并不像他这么怕冷。

我的这位朋友，在买了那两件羊毛衣的两天后，去世了。我感到无比地悲伤，而当我知道他还在冰冷的太平间待了两天，直到他的孩子们从国外回来与他告别，我的内心更加地悲伤了。我很同情他，他在去世以后竟然还要赤着身子忍受太平间的寒冷啊，而我也只穿过这件黑色羊毛衣一次，也就是在他的葬礼上！！

我看着衣柜门，突然吓了一大跳，头撞到了低矮的顶板上，还以为一条蛇爬上了柜门。原来是我的皮带，我直到现在还依然要求自己穿着它。它唤起了一个遥远而残酷的回忆，当时我的父亲用这条皮带来鞭打我。我几乎可以肯定，我的父亲非常擅长解开他裤子上的皮带，然后狠狠地打在我身上，打得我皮开肉绽，打得我不住地尖叫。

有一天，父亲很快地解开他的皮带，接着他的裤子掉到了地上。但他没有把裤子捡起来穿上，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要打我。当时我一边哭一边笑，而我现在也是一模一样边哭边笑：我看着我的皮带，他重重地打在我的心里！！

——我现在坐得不舒服，因为我下面有东西。

——是我的内裤，它看起来有点脏了，不过我明天就洗，虽然我在一个星期之前已经说过：我明天就去洗。我是有多懒啊！

我小时候喜欢换内裤，这不是因为想要保持干净，而是一种无理的执念。我遭到了妈妈严厉的呵斥，她不想因为我换内裤而要洗更多的衣服，更加劳累。

当我学会手淫时，我不得不更换内裤、洗去上面的精液的痕迹。又因为不想在我妈妈面前感到羞耻，我后来把内裤拿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把它烧了，这样我给我自己和我妈妈省了很多麻烦。

我现在失望地、带着受伤的笑容凝视着我的内裤，上面没有我精液的痕迹，因为现在我几乎尿不出来！！

我感觉如果我在这里待上更长一段时间的话，我会因拥挤不堪的回忆而窒息致死。我感到有些无聊了，看了看我的手表，发现我才在衣柜里待了不到一刻钟！！这么一段漫长的、满是回忆和怀念的时间，竟然把自己压缩在了短短一刻钟里！！那这样我如何在这里过上一整夜？

一点一点地，我正在改变自己的决定。我在这里做什么？我是在和时间玩捉迷藏吗？时间故意要让我们遭受失去之苦，所以这游戏早就输了。我不再看悬挂着的衣服，我就像我小时候那样，把自己蜷缩起来，陷入了沉睡。

第二天我一早醒来，就打开衣橱的门出去了。我为自己能在衣柜里过一整夜而感到开心，但同时我又难过；因为我无法一直醒着，因为没有人会打开柜门找到我！！